熊焱：一次次地写下中年的焦虑和危机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四川文学奖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时间终于让我明白》《爱无尽》《闪电的回音》，长篇小说《血路》《白水谣》。

在细处

太幽微了：显微镜下的秘密
心灵深处曲径通幽的迷宫
有多少孤独、爱与惶恐，多少悲悯、幸福与宽容
像萤虫的微光，对应着浩瀚的星空
正如滴水有穿石之力，羽翼有天空的高度
一首诗要在细节中，看见人类的欢愉与悲苦

夜里听闻一则喜讯

我起身到窗边，夜空正捧着月亮的银勺
向世界倾倒着寂静。山坡下的大海波光粼粼
它们与人世隔着一个梦的距离
多美的夜晚，我却怅然若失
仿佛这一切只是猝不及防的奇遇
而我的心早已习惯了痛苦
有时候，喜悦更让我感到悲切

人间鹑衣百结

裁缝缝合衣服上的破洞
鞋匠矫正鞋帮处的豁口
时间，则慢慢地修复心灵的伤痛

夜里我在一张白纸上修修补补：
人心早已千疮百孔
灵魂的小屋早已四处漏风

天明后我走上大街，行人那么多
就像密密麻麻的针脚
光阴正无声地拉着细线

人间鹑衣百结，恰如命运的那块补丁

云上的日落时分

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飞机微微摇晃
失重的天空仿佛秋千在轻轻荡漾
在一群陌生的乘客中，我透过舷窗
望见天空深邃如大海，半枚夕阳挂在天边
那是海水冲刷的红玛瑙，有着一种晶莹的忧郁
我确信我迷醉于这样的时刻
就像是在溺水中挣扎着上岸

某时某刻

与五岁的女儿互道晚安，我轻吻她脸颊的时候
母亲劳碌一天，困得靠在椅子上打盹
父亲给她盖上一条薄毯的时候
妻子从菜市场回来，鬓边斜插一抹朝晖的时候
我在深夜写诗，从中摸到我的孤独的时候

我的心，是刚刚脱壳的稻子
有着一粒白米的晶莹

从医院出来

从医院出来，我们往家走
细雨在下，几声鸟鸣
如盐粒融化于水。命运的风暴从未平息
人世一直充满悲音。我牵起妻子的手
用了一把力。她在人群中假装很平静
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刚刚失去了父亲

我醒来

我醒来。夜虫叫得那么明亮
就像露水，在颤抖的琴弦上悬而未滴
很久了，我都无法入睡
一轮明月，正整勺整勺地
倾倒着全世界的孤独
也只有它，才配得上与我一同失眠

日常

人群奔涌着，就像是刚从梦中起身
这忙碌的一日，重复着一种出海似的颠簸
我从人群中穿过，正如船只分开水滴
时间分开昼夜。四周高楼如林
而命运始终是深邃的大海
风暴一直都在，我们却常常忽略了自己
正置身于沸腾的漩涡

童年

阳光照到那面扇形的草坡时，一群绵羊小跑过来
它们浑身雪白，有着雀跃的欢欣
仿佛舒卷的白云搬运着天空的倒影
在它们的身后，远远地跟着一只小羊
走得缓慢而疲倦。当它经过我时
轻轻地瞥了我一眼。那怯生生的目光
像极了我的童年孤单的样子

从四十岁的长夜醒来

夜里数次醒来，梦里全是记忆中漫长的伤悲
就像街灯熄灭，往事送着我
挤出黑夜的缝隙。窗外北风哀怨
时间的深处总有一尾凄凉的颤音
妻儿睡在身边，我压抑着眼泪
听到风声替我把人世哽咽了一遍

重复

我一次次地写下中年的焦虑和危机
这仿佛写作的大忌：在自我的复制中设置陷阱
这平庸的中年，本就是一首失败之诗
我愿意，像一个制造银器的匠人
一遍遍地重复打磨的工序
为的是让这颗心灵，在中年的长夜中
孤独地保持着一抹白银的晶莹

夜里我梦见我啜泣

夜里我梦见我啜泣——
满天星辰闪烁，时间的锋刃上挂着霜迹

我已人至中年，历经磨难的生命
只能在梦中放下尊严，放下尘世的片刻重力

泪水结晶出一粒粒的盐
正如鬓边的华发，一寸寸地露出月光的雪

醒来时雨水淅沥，世界正在屏着呼吸

鸟鸣

两只鸟在窗外鸣叫。我不认识的鸟
各据一根枝头，一只叫一声，另一只便回应一声
就像颤抖的琴弦，接住了
下坠的雨滴。偶尔，它们会合叫两声
后来，它们一起合鸣，长长地叫
欢悦地叫。像两条溪涧交汇
共赴高山与流水
我羡慕它们，能从这世界的吟唱中
找到知音的回声

夜里从海边醒来

半夜从梦中惊醒，仿佛出海归来
劲风掠过船头，浪花跟在身后
我与人世的距离，约等于一汪大海的宽度

窗外谁在喊我，口音中带着咸味
那是大海的夜汐，正在铺开波澜壮阔的命运
西天一轮银月高挂，向人间派送着白银
我却只领到了三两孤独，半斤静谧

蓝月谷

河流抱着一块翡翠往下走

陡峭处雪白的落差，正好等于高原的海拔
平缓处清澈得恍若一个长梦

我用去半个颠沛的中年抵达这里
仿佛是回到记忆中血液的源头：
水声如乡音婉转，一朵浪花是祖祖辈辈的籍贯

我俯身于尘埃中，就像路边的那头白牦牛
披着月光的银袍在尘世苦修
而头顶晴空如洗，雪山正远远地站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