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本名武彦华,河南项城人,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参与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获陈子昂诗歌奖、苏轼诗歌奖,现居杭州。
诗人之死
去年深秋,回项城探望
一位多年不见的老人。
空荡荡的小村庄寂静而荒凉。
灰暗破败的院子,
一再吸引我的,惟有
那只华丽威武的公鸡,
在母鸡们簇拥下
俨然高贵的君王。
黎明,我被它的打鸣惊醒,
它们身体里的钟表,
从孔子的时代至今,
从没有失准。千百年来,
它们和夜半啼血
“不信东风唤不回”的杜鹃
一样愚蠢,就像诗人。
热情的故老视我为贵客,
我的到来预示了它的死期。
杭州记
南宋以来,中河流水清澈;
吴山下,燕子来去,
永远那副俊俏的模样;
市井偶有迁变,
也不过丰乐楼演义成了永乐楼,
从涌金门外
搬至今天的十五奎巷。
还记得《喻世明言》那位花魁娘子吗,
昭庆寺边,当年她居住的小楼,
而今暗香浮动一座东方魅力会所。
你我老死沟壑,
西湖风月无边。
在淅川
人民路,当你凝望
在《楚辞》中痛哭的楸树;
鹳河,白鹭们翻看
一部用水
写成的《后汉书》。
水,
在淅川,时间也是水的一部分。
乘船前往丹江湖对岸,
清晨,
我们将见到楚国那位年轻人。
他热爱北斗七星,
他一激动
体温就升至36.9℃。
他毕生的事业,是用青铜在人间
铸造美梦,以取悦楚王
和他的父兄。
在笄山:赠江离
新千年的开端,我们开始写诗,
我们的笔名来自《楚辞》。
那时我的发际线
闪耀在淮河一带,
而今已退守到长江以南。
天下着雨,我们喝酒,
理想深埋废墟,
就像今晚杏花盛开在笄山。
天柱山雪夜:赠陈先发
天下着雪,
天柱山1100多米的山崖上,
葛洪炼丹的湖边,
从积雪的松树下
走到灯下,今晚我们喝古井
酿制的新酒:“观沧海”,
水晶酒瓶雕刻着
曹操伟大的诗句。
今晚,就用这美酒的烈焰,
浇筑我们内心的凛冽。
大雪日为龙葵而作
八十年代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当北京上海朝气蓬勃的青年们
整天忙着读《局外人》《恶之花》
写朦胧诗创办《今天》杂志,
我这人类幼崽正拖着瘦小的身影
踯躅在河南寂静的田野
采摘你紫黑的小浆果。
你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粮食,
吾乡吾民喊你“天米”。
一年将尽,今夜,听着雨声
我想起了你,
想起沙颍河
从《左传》涌流至今。
兄弟,2024年,
让我们继续努力,
你多结一颗果,
人间就多一粒米,
我多写一首诗,
天上就多一颗星。
径山道中
江南最慷慨的季节到了,
流水日夜冶炼白银,
草木到处抛洒黄金,
几天后,径山将迎来一场雪。
在这座始肇于唐天宝年间
的古刹几番毁建之后,
一个辛丑年的初冬,
我们终于也赶来进香了,
沿着乞儿、皇帝等无数人走过的
这条乱石砌成的古道,
道旁,是长青的竹林
和开花的茶田。
我们欣然领受清风,
并向径山供奉一首萧瑟的短诗。
深夜,合肥站
深夜,绿皮火车停在合肥站,
来自平顶山的小男孩
用哭声摇撼
昏热的车厢。二十年前,
深夜,合肥,他抛开《猎人笔记》,
走下火车——
他大口吞咽清凉的夜气,
他遥望远处茫然的灯火,
他活动着筋骨,仿佛在越狱。
年轻,紧张,
南朝和北朝在他体内激烈交兵,
隋朝遥远。
他愤怒火车迟迟不开,
他最怕遇见二十年后
庸冷的中年。
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满天繁星,
看见蜘蛛在他脸上织网。
和黄纪云《在洛杉矶想象飞廉还乡》
只有尼亚加拉瀑布那巨大的轰鸣,
才能平息你的愤激。太平洋西岸海湾
退潮之后,“海狮尖叫,鸥鸟乱飞”*。
美意味着危险,才华早已成了负担,
那粗粝的橡树,
带给你的诗新的质地和形式:
虎豹文章冷似铁。“阳光穿过枝叶”*,
仿佛老叶芝的教诲:
如今你全明白了,为公众的对与错
而战的全部愚蠢,除了时间,
我们别无敌人。“琢磨十年烟雨晦”*,
这诡异的时代,你胸中自有一篇《过秦论》。
然而一动笔,恶棍们就哈哈大笑。
万里之外的异国,你豹隐于南山大雾。
早春,清寂,寒雀立在枯树上啄雪,孤鸣,
这也将是你留给这世界的形象。
*黄纪云《我在这里》
*黄纪云《橡树》
*黄庭坚《次韵子瞻武昌西山》
远望马六甲海峡
在山顶,我远望暮色下的马六甲海峡,
这海上的十字路口,历史的咽喉。
落日焚烧寂静,
海鸥慢飞,像秋风扬起的灰烬。
我已走的太远,我渴望归途,
我要带着这些滞留异国的远征军亡魂*,
回到那片古老的大陆,
沉睡的大陆——
秦岭淮河分割南北,黄河长江平分秋色。
征服世界是他人的事业,
我只想苟活在
我的祖辈世代都不曾离开的三尺乡土。
*马来西亚有中国远征军墓地。
西湖个人史
一九九七,初到杭州,西泠桥畔,对着残荷
我在苏小小的坟前坐了一夜。
催花的阵雨,绵绵不绝,
断桥上,我想着那条修炼了千年
因风雨大作,来到西湖安身,春心荡漾的白蛇。
南屏山,捡松果的老妪庄严肃穆的样子,
像女娲在炼石;
万松书院,我披上袍子,迎风,一再化作蝴蝶。
柳浪闻莺,秋夜初寒,
陈端生灯影斜摇,信笔虚构了孟丽君;
马坡巷走到场官弄,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的龚自珍,
一低头,就变成了曾因酒醉鞭名马的郁达夫……
宝石山,凝望夕阳下明灭不定的乱流,
我这《警世通言》的小人物,
急于走进西湖,这水的镣铐,这风月宝鉴,寻欢作乐。
以上诗歌原载《诗建设》2024年第2卷(总第36卷)
广州往事
我们的司机“身长九尺,
面如重枣” ,
这辆装满香料的江淮大卡车
就是他的赤兔马,
一路电闪雷鸣,
是他奋力挥舞青龙偃月刀——
2003年3月6日夜,
他带我们逃离发高烧的广州城,
他带着发高烧的我
永远离开了寂寞的白米巷,
巷子尽头
住着小曹……
死婴记
那是到处可见大树的时代。
我们这些树上的子爵,
攀着枝叶,从武庄走到潘庄,
我们站在云端,朝公路上南来
北往的汽车撒树叶。
接下来是砍伐大树的时代。
一到盛夏,柏油消融,
这条从项城通向周口的公路
顿时化为粘稠的河流。
我读高二的那年夏天,
公路边抛着一个死婴,
一动不动,被烈日晒得焦黑……
1992年秋天
九十年代,以那首风靡一时的
《潇洒走一回》开场,
随即,港台影视剧的枪声剑影
就笼罩了这颍河边的中原小城。
一到暮春,杨花封住
所有人家的门;寒冬腊月,北风
以范宽的雨点皴技法
在孩子们脸上作画。
外祖父去世,乌鸦绝迹,
颍河的鱼集体逃亡,
捞沙子的船驱散繁星,
只有村南池塘的水因与世隔绝
保持着八十年代的清澈。
1992年秋天,
我考入城郊第四中学,
新月走上讲台,
为我照亮一幅《千里江山图》……
诗人飞廉|写诗不但要有视觉想象力,更需要丰沛的历史想象力
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我真正的诗歌写作开始于2002年,那年3月,胡人、江离、楼河、炭马、古荡和我一起创建了“野外诗社”,泉子、方石英等诗人朋友陆续加入;我们以《野外》诗刊、“野外论坛”和“野外诗歌沙龙”为阵地,主张自由宽容的交流,注重安静独立纯粹的写作态度,以促成诗歌技艺的探索,中西、古今的融合,致力于新诗的现代性与经典化。
最早写诗,当在90年代初,读初中时,因为一个女孩。2020年4月6日,我写了《颍河边的卡门》来追忆这段往事。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杜甫、李商隐、叶芝。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10首代表作题目,并注明写作年代。
冠先(组诗)(2004年9月);
月蚀(2010年10月);
婺江路36号(2011年6月5日);
凤凰山春夜(2011年3月21日);
凤凰山盛夏(2012年7月24日);
凉风赠舒羽(201年9月9日);
吸烟记(2013年10月9日);
钱塘江秋夜(2015年8月23日);
雨水日遣兴(2016年2月19日);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2018年3月27日)。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很少一挥而就的作品,我大概也算得上贾岛、陈师道那种类型的苦吟诗人。《婺江路36号》写了6年才定稿。《远望马六甲海峡》,2002年9月12日初稿,2018年10月16日定稿。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写诗是手工活,跟我父亲年轻时的炕烟叶、姑父的编草鞋、姨父的磨豆腐,跟古人的锻刀铸剑、染布绣花,没多大分别。曹子建说,“精微烂金石,至心动神明”,炕烟叶、编草鞋、磨豆腐到了一定火候,也是“红光紫气俱赫然”,也是能烂金石、动神明的。我写诗时经常浮现他们干活时的专注,完工时的快意。跟他们比起来,写诗更沉闷无用,所以有时不免颓丧。
我的诗,基本上写我个人的生活,写我住的地方,我身边的人和事,历史上那些仍旧真切生活在我身边的人和真切影响我的事。我写了不少乡土诗,写我最初20年的生活,不少是写父亲的。《不可有悲哀》中的“凤凰山系列”,写我的山居岁月;《捕风与雕龙》中的“江水系列”“湖山系列”,写我的江水和湖山生涯:以当前之景,写内在之情。
职业跟写作也息息相关,虽大多时候为稻粱谋,但极重要,肚子填饱才能写东西。我做过一家国企的团委书记,做过古村落保护,做过金融行业人事招聘,而今在教育行业做行政管理,“自笑平生为口忙,诗人例作水曹郎”,我对自己的这几份工作都相当满意。
《诗建设》同仁与友人合影:从左至右(江离、泉子、耿占春、黄纪云、高春林、飞廉、胡人)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很少关注。很少写。
7.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狄更斯那段著名的话“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稍作变形,就是我的评价:“这是最好的中国诗坛,这是最坏的中国诗坛……”
白话汉语新诗的出现,是中国诗歌史上伟大革命,怎么赞誉它的重要性都不为过;从曹植、陶渊明、杜甫、李商隐们的阴影下解救了我们,带来了无限新的可能。我的一个基本判断就是:当下是诗歌的大时代,有能力,尽可以去开疆辟土。
8.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学习力。很多人只是凭着本能在写作,也偶然能写出成功的作品,但这样的写作很难长远。写作需要持续的学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特别看重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的能力,诚如傅雷所言:“不从古典中泡过来的人空言创新,徒见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中国古典文学为我们提供了太多成功的范本,我们只有真正领悟了汉语之精妙,才可以提笔写诗。
想象力。写诗不但要有视觉想象力,更需要丰沛的历史想象力,以写出“壮丽的诗行”;通过深沉的思考,想象力就转化为深刻的洞察力。
自信力。在杜甫和叶芝面前,习惯性的胆怯,将毁了我们。对自己写作的那点自信、自负,至为重要。阳关道,独木桥,错就错到底;南辕北辙,必将峰回路转。但丁之所以为但丁,更取决于他伟大的想象力和伟大的自信:他自誉为荷马以来的第六大诗人,从地狱到天堂他跟所有非凡的灵魂平等对话,借助想象力他甚至见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