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翔,诗人、学者。1980年开始诗歌写作,1982年与赵野、北望(何继明)、唐亚平、陈绍陟等大学生成立“成都市大学生诗歌联合会”,创办诗歌刊物《第三代人》(1983.1)。1988年与赵野自印二人诗歌集《风景与美学》,个人诗集的名称是《卡斯蒂利亚的风景》;另有诗集《南方》《废园的植物》。
天平堰村1
时光总是公平的,为人们分配
年轻、衰老和疾病,称量
我们的天真、经验和激情。
而阳光和雨水却难以把握,云层
移动他们的背影,迅疾变换着路径——
我们弄不清朝廷何时派来精干、勤勉的官员,
弄不清城墙何时倒塌,
弄不清窗棂在子夜何时回应呼啸而过的风声。
而每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桃花源,所以
多年以前,一位睿智的长者,带着一群异乡人
在一个梅雨季节迁徙到这里,他对众人说,
“让我们平等地享有这里的一切吧,
土地、树林和风水!”,“不能平分的,就让我们
最好称一称,我们的良善、运气和寿命”。
这路人站在村前的山垭上,
合计着再分配的办法。
那时,鱼儿躲进了更深的苇草里,
大雅柑憋红了脸,
豇豆把根须植入淤泥中苦算
这道深奥的数学题。
只有天平堰的池水在沉默的
夜色中闪耀,向星空裸露,
向无法解答的世间敞开
他那擦亮的、笑盈盈的秤盘。
注1:天平堰村为成都青白江区的一个村名
2021年10月3日
给福冈机场上的青草
我记忆中的一切,注定会被时间遗弃
或湮没于海底
可什么能留住你们此刻的单纯、欣喜?
我路过你们身旁,当午后的光焰舔舐你们周身
你们对我述说的,将是秘密
我不会告诉世人
我的姐妹
像友善的亡灵,像未谋面的来者
2013年12月14日于成都
仿荷尔德林
什么要归来,是爱,眼泪,还是童年的往昔?
当我向嘉陵江那边眺望,清癯的群山在壮丽的艳阳里
闪耀。一湾被清风吹动的秋水
像欣喜又似隐隐疼痛的心
在广阔的天地间,流露出慈悲的本性
榆树林,废弃的打谷场,洗衣妇
老人在田地里躬着腰,辛劳地耕作
呵,长者,快播下我,播下我丢失的种子
他累了,倚着锄头在寂静的光中休憩
多么幸福啊,当语言化为泪水在隐隐地流
当神明的光辉要我重新找见这素朴的花
瓢动的苇草花,在沙滩上向我招手
她们是秋日江边的女儿
多少个秋天里,我来到这里,为了看看她们的身影
她们在暮色中寂然的身姿
还是这么美,这么年轻,像多年前的模样
多年以前,哦,多年以前,青春在期待中消残
曾经对你欢笑的灵魂已面目全非
因为这颗心早已属于往昔
别了,像灰心的星辰,我不得不回到人生短促的黑夜里
1990年10月于南充
静 物
银色的霜打在屋顶
白色的颗粒状物粘在屋前
我想一定有潜伏的风暴
只不过不愿此刻来
只有三棵树,像三个孩子
明亮的黄叶充满幻想和欲望
不愿睡觉,回忆另一种镜头和眼泪
但愿你与那些故事
和海底深处那些飘忽的植物生长
这个世界需要另一种风景和歌曲
1982年5月11日
南方那红色石头
一架锈天线立在楼顶的阳台上
我惊奇发现,那细细的钢棍多像乐队指挥
的指挥棒所飞舞的不同角度的定格
可这儿不会来音乐
只有汽车在马路上的嗡嗡声
石工们打石头在楼顶上
阴沉的天空就像楼顶上这沙石头的颜色
只不过淡一点
真可笑,我想起去年的一些诗句
那灵感是在这楼顶上诱发的
记得那一句
“我看见下面树林就像玩具店那小巧的模型”
我应该回想炙热南方那红色石头
坐在山岗上戴一顶边缘破烂的草帽
被那强烈的阳光所刺激
而眯缝着眼睛
鼻孔由于激动而勃起
静静地思考像一棵未被风吹的黄葛树
风暴会来吗
山洪暴发把河水变成玄黄
应该敲响这生了绣的破钟
为什么不响,我把手捂在它的上面
1982年5月17日
从人类深处所眺望的
从人类深处所眺望的
是星空的茉莉,泪光的大海
那些没有精神的植物在天边游弋
贯彻到黎明的青色
哦,那些燃烧弹,那些孤零的子孙
炮声轰鸣,钢铁的内心
是谁让它颤抖,让它接管
不屈的人墙、街垒和欢呼
可有个人,从心灵里走来,想听
这个溃败的黄昏:车铃声、话语、逝去的脚步
从年代的墙上脱落
瞧,更深的树丛,有更紧搂着的双肩
人类深处,是什么要占据
沦落在异乡!
1991年10月
三方村1
湖水,鱼儿与落叶
各为一方
蚯蚓,狗尾草与嫩滑的菜叶
各为一方
父亲,不见声影的母亲与行色匆匆的我
各为一方
我们各有心事
我们独自沉默
我们彼此关联
在一个叫“三方村”的村前
在一个寒露时节的细雨里
注1:三方村为成都青白江区的一个村名
2018年10月7日
雾 山1
山顶的雾是无心的,他们随意地上演
聚散离合。只有溪水从隐秘的山坳里
流下,那声响,是一个午后少年的情欲。
那里,一只长尾翎的鸟儿在芦苇中闪现,
那里,一条叫“小黄”的流浪狗,带着他的朋友
来看望我,而几天后,他被狗贩子偷走,卖给了食客。
那里,一位无名的退休老人在守着他种的
黄瓜,发焉的黄花落在破败厂房外的菜地里。
汉代就有的“开化寺”已没了几个香客,
只有旁边农家乐的牌桌上,牌友们大声嚷嚷,
“开饭啦,开饭啦!”
而闪亮、清冽的溪水,只有你是
艳阳里的一首小诗,
你是枕下的前世之梦,
你是“小黄”信赖的眼神,
你是妈妈《金刚经》来回的低吟,
她翻过了经书的一页,一定会翻过下一页,
你的水中游着舒伯特的鳟鱼。
你是诗,我信你,我信你。
注1:雾山为四川大邑雾山
2021年9月7日
忆父笔记2
我梦见过的二月的清晨
一只碗形的天空,在雨后
破裂。你蓝色头盖骨的
底片,没有了小溪,也没有了湖泊
“空的,空的”,呼吸机在急促地低语
你灰白的头发舔着火焰,
“唉,什么也不要说出
世界本身就是空空的仓库”
你喉咙的咕噜声融化着去天边的路
2020年3月7日
我们相爱,是蓝色的
我在喊你
那儿有血渗出
我的喉咙发痛
天空,电线的网络,没有骨头
追忆事物的风在树梢上吹
外面的雨很大
十二点了,去提水
爱和手
占据黑暗寂静的城
岛屿,木桩
在手臂上蔓延
孤独。碎石子学校的铁板钟声
夏季的恐慌在午后长大
我们是没有手臂的两个孩子
回到了那部黑白电影中
那儿机枪声在哒哒地响
我们,在大街上晃荡
五分钱,买包榨菜。去打架
那失去一切的,孤独的木板房
是这金色海浪中的积木
我们,只有我们
雨水仍在下,夹着细雪
把榆树上的麻雀窝淋湿
1983年3月25日
特务派诗人邓翔
默默
经过多年的明察暗访,我终于侦察到诗歌界有一个秘密的“特务派”,这些诗人大部分8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一直坚持到今天,如今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全国各地,一旦如今当红的诗人江郎才尽,他们就会纷纷出山,重振颓败的诗歌江山。
泄露这些诗人身份的主要是一些意志薄弱的叛徒,譬如安徽的叛徒周樯,他出卖了潜伏在芜湖的两个“特务派”诗人:北魏和丁翔。还有一个大叛徒,就是大名鼎鼎的赵野,他向我们出卖了一直潜伏在重庆的邓翔。
做特务不容易,得有坚强的信仰,否则一天都熬不住,做“特务派”诗人更需要毅力,身处轰轰烈烈的功名之外,而从容淡定,这些诗人在我眼里可泣鬼神动天地。
读完叛徒赵野出卖来的邓翔的诗歌后,我又喜又悲,喜的是“特务派”诗人果然个个出手不凡,字字珠玑,悲的是他们这些珠玑之作,竟然被岁月的尘土掩埋得如此之久。呜呼!
邓翔的诗篇看得我心醉神迷,仿佛一个跋涉在沙漠里的考古学家终于找到一件罕世的文物,这些诞生于80年代的汉字文物,再次见证了那个英雄辈出的伟大的80年代,那个绚烂的80年代,那个忧伤的80年代,那个硕果累累的80年代,那个我们共同的80年代!
随着邓翔抑扬顿挫的诗行,我被一道道钻石的光芒刺得目眩,难以继读,但我又迫不及待地一气读完。“眼泪是离别的序言,而序言已在知觉中死去”,这一预言如今不已经是我们对一个时代共同的百感交集吗?6首不事雕琢的诗名,尤显出诗人的朴素大气,每一行诉说的皆是悲凉的真谛,每一个精准的用词皆引起我的共鸣,音韵和语感张驰有度,读来如沐春风,心旌摇荡,得意而忘言。
得意而忘言,这是读完佳诗的最佳境界,这也是品佳酿,啜佳茗,泡佳人的难得的上乘境界。邓翔的6首上乘之作,让我在炎夏终于进入一次秋凉的上乘境界。
感谢出卖邓翔的叛徒赵野,更期待诗坛上告密的叛徒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把隐藏的大特务们纷纷揪出!
2021.11.16